愚笨

来源:树达通讯社 日期:2023-08-03浏览次数:

(作者 李思颖)听说我三岁就能爬上家里的铁架子,待在上面不发出任何声音,等着全家着急得寻找我,我再发出狡猾的笑声。再听说,我母亲怀我的时候,曾经摔了个大跤,但意外地没有发生意外。我一直认为,我出生就自带光环,带着智慧,带着敏捷,带着好运。

我是聪明的,因此我喜欢和聪明的人作伴。聪明不止是会学习,会一技之长,还有善解人意,或者是调皮捣蛋等等。那我聪明在哪里呢?高不成低不就的,如若要说,那便是我接受任何人的愚笨,也能将愚笨描绘成一种聪明。大智若愚便是最好的解释,有智慧的人看起来很愚笨,不过只是一种伪装的方式罢了。但我一直认为,人从出生到结束,都是从愚笨再到愚蠢的过程。大智若愚是伪装,但从零再到零是人生路上最好的结局。

当我为了完成任务苦苦背诵《逍遥游》《琵琶行》时,我学着古人闭眼体会诗歌的韵味。我闭上了眼,连同脑神经,记忆细胞一同关闭了,我才没有心思体会其中韵味呢!我只想完成任务,不挨批。但他看出了我的小心思,一把夺过我的书。拍了拍桌子让我清醒,接着让我坐在他旁边,跟我讲解这背后的故事,讲解作者最终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,时不时还要引用其中几句经典来证明自己的观点。人物故事我没记住,但我发现引用名句时,他会趁我不注意偷偷瞄着书,然后继续给我讲解。他的样子像极了老师让全班共同背诵时,我混在里面做南郭先生的样子!可我是懒惰落了功课,爷爷不是,他是老了。我的记忆细胞哪会关闭,只是贪玩罢了,可他不是。我从来不敢侧头看他眼角的皱纹,我数不清那蜿蜒的小路里隐瞒了多少苦难;我一直在包容他的愚笨,并认为他真正达到了庄周所说的忘却物我,达到自由。

“爸,我买的这些药,一盒大几百。吃药就不能喝酒,不然药会失效。”我的姑姑坐在爷爷对面嘀咕着。预测到这一切的爷爷,刚到酒壶旁边,就自行撤了回来。笨拙的几步路,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。“爸,下次我的生意来了,你别露面,我攒的人情都被你说没了。没有人情味别人怎么回购!”我的父亲在饭桌上诉苦,他点的那支烟马上就要烧到尽头,但却仍没有掐灭。他甚至总问我的姐姐,毕业后有没有工作分配,没有工作分配他就去找点关系。姐姐在几次耐心解释后,他还是会继续问,还招呼着我父亲改日去哪家拜托帮个忙。我的父亲听到这些后,更加苦恼,他又烧起了一根烟,久久没有掐灭。

到我考大学那年,包分配这个笑话又到我身上了。隔壁邻居家孩子单招了一个包分配的工作,他便羡慕得不行。可人家花钱买的,都不用考试。而我参加正规考试,奋笔疾书,这哪有可比性!但我只好像哄着小孩一样说,我考好了也能包分配的。这才让打消了他的夜长梦多,不过没过多久,这句哄骗的话便换了个说法。幸好我一个月才放一次假,不然我真丢不起这个脸!我一直忘记告诉他,我高三不放半月假,放月假。只要他看到有成群的孩子经过家门口,跟我一样的校服。他便要走去车站等我,一个月去两次,也只能等到一次。我也解释过,但他似乎听不进,执着着要去等我。我同父亲说过这件事,让他提醒爷爷别多跑一趟。但我父亲不听我的,因为他说,说了也是白说。他总看着新闻,然后对我说,以后你去当飞行员吧!现在国家大力培养飞行员。我总认为这是个笑话,我哪有这个天赋啊!简直是痴人说梦!但我从不拆穿,我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他的愚蠢,就如同小时候他保护着那个不怎么被重视的我。

蚯蚓是不见光动物,它在泥里翻来覆去,但抬起来周围全是泥土,没有光。任它如何挣扎,似乎都没用。读书能改变命运,因此他专心读书,但没能改变他平凡的一生。勤劳能致富,因此他努力工作,但不懂变通,他也没能发家致富。因此晚年,在拥有了养老保险后,他亲切得称之为退休金。他告诉每个邻居街坊,自己的退休金是多么准时多么货真价实。上半辈子的生活压弯了他的背,但退休金让他挺直了背,如同当年那意气风发少年。我起先一直不理解,他对包分配的执念为何如此之深。《杀死一只知更鸟》中曾提过,你永远不可能真正的了解一个人,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他走过的路,站在他的角度上思考问题,可当你走过他走过的路时,你连路过都觉得难过。

我从前总不理解为何他将包分配看得如此重要,我和我的姐姐经常私底下调侃对方,你的大学包不包分配,不包分配就不是好大学。过去人们总觉得吃上国家粮,能包分配就是一辈子的铁饭碗,一辈子的安稳。退休前拼命干,退休后还有每个月的退休金。教师这个职业便是最好的例子,因此我的姐姐不负众望当上了老师,吃上了国家粮,有了个铁饭碗。她是我爷爷在外吹牛皮最大的底气,是仅次于退休金的第二大荣耀。家里有了一个铁饭碗,便要开始培养第二个,但我并没有那么按部就班,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,吃不吃国家粮没那么重要。我也总是在思考,为什么在他眼里,包分配就那么重要,退休金就那么重要?

时间没有给我答案,成年后的生活体验给了我答案。我好像穿上了他的鞋,但我却不敢往前走,甚至一小步。我甚至连路过都觉得难过。他天生好强,喜欢说大话。我的奶奶也十分强势,她压住了爷爷的前半辈子,让他低调行事。几个兄弟姐妹中,任何人都没有他发奋图强,但任何人都比他过得好。在母亲怀我的时候,奶奶并不想让我出生,因为她想要男孩。但我的爷爷跟她大吵了一架,他认为生命诚可贵。他无比期待我的出生,他说我是早上正八点的太阳,代表希望,代表力量。在出生后,他把我带在身边,但我记性太差了,甚至都不记得他黑发的样子了。当时他还教了我一首打油诗,是关于奶奶的,大概是这样:“老婆里,凶莫里,老哒还是要靠我哩。”

在我心中,他是孤独的,从少年不得志开始,他便开始了他的孤独之旅。在那个知识分子寥寥无几的时代,勤劳大概率能成功。我的老爷爷是地主,当时政策的变化阻碍了本该崛起的他。或许他也苦恼,自己肚子里不缺文化,手上不缺茧,额头不缺汗水,为何总那么不顺利。于是他学会了认命,他踏实种田,还会养牛,是我老家出了名的养牛人。但他不太会说话,他的话总让人听了心里痒痒的。但我知道,不过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,一个半个身子都扎根于大山里的老人,能有什么坏心思呢。从前他帮我姑父养牛,一直做得很好,但后来由于姑父受不了他那张嘴巴,无情被炒鱿鱼。他没有铁饭碗,失去了这份工作他很伤心。

因为不善言辞,他被家里每个人嫌弃,甚至是我那年幼的弟弟。有次大家一起剥花生,给奶奶榨油用。我的弟弟剥花生速度太慢,而且年纪小,便剥一粒吃一粒。我坐在旁边全身心得投入,突然爷爷问弟弟,为什么姐姐剥得又快而且一粒都不吃呢?我弟弟先是疑惑,然后低头继续吃。爷爷鼓励他猜一猜,这是考他一个四字词语。我笑着说,因为好吃懒做。我的弟弟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模式,但我当时竟被这笨拙的幽默打动了,觉得无比好笑。据父亲诉苦,他总爱多管闲事,听到一点小事,便跑出去跟街坊邻居大肆宣扬。很多事提一次不够,要反复拿出来说。我也被困扰过,在我学习成绩并不出众的时候,他跟每个亲戚说我能考上重本。即使大家知道他是在说大话,但我还是觉得没考上很丢人。但是我从未怪过他,每次回家我还是会陪他聊天,即使很多都是说过很多遍的事情,我还是不嫌烦躁。因为我知道,他孤独啊,他可孤独了。我总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家门口,坐着那把最破的椅子。他在想什么呢?他在想他的孙女能吃到国家粮吗?他在埋怨自己的子女不够理解自己吗?他在责怪自己爱乱说话吗?

我的父亲和姑姑拿他没办法,干脆任何事都不搭理他。这是个错误的处理办法,但为了清净,这也是个正确的处理办法。他话那么多,找到一个人便开始喋喋不休。不就是因为他孤独吗?他这一辈子受了太多的苦,他总得找个地方发泄。本来他也可以靠着自己的才华和能力吃上国家粮,拿上铁饭碗,但他没有。这是他的遗憾,因此他将希望托付给自己的下一代。他总是好心帮倒忙,他笨拙固执,用着最粗暴的方式想替子女分担。但他太愚蠢了,他不懂得变通,他以为所有人和他一样,被遗弃在了那个铁饭碗的时代。他因为太爱管闲事,被不少人误会,因为不会说话被不少人嫌弃。但他不会改变,他固执笨拙。用着自己的方式去生活,去养家,去安老。

我一直劝我父亲,多陪陪爷爷。但他不听我的,他遗传了爷爷的固执。他说爷爷已经得了老年痴呆,很多事不讲道理。但我从来没有当他老年痴呆了,他是聪明的,他只是在用笨拙掩饰自己的伤痛,掩饰自己的孤独。我哪有什么理由嫌弃他,我和他太像了,用一种笨拙的方式活着。并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他给了我生命。

编辑:李思源

责编:吴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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